昆曲的无锡角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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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昆曲的概念


广义上的昆曲,包含着昆曲和昆剧,统称昆曲(见《中国昆剧大辞典》“昆曲”词条)。


狭义上的昆曲,则是单指这种声腔艺术及其案头文本,还包括专门的伴奏乐器及技术。


昆曲产生于明代,盛行于明清两朝,是由读书人按中国文字语言的阴阳四声、五音四呼规律而制作的声乐。二十世纪初的曲学大师吴梅:“曲也者,为宋金词调之别体。”“曲中之要,在于音韵。”这个概念,就是单指讲究音韵的曲,而不包括戏场上的表演了。


必须匡正的是,昆曲不是地方声腔,而属于国乐范畴。






二、昆曲的形成

昆曲的前身,是昆山腔。昆曲的鼻祖魏良辅在他的《南词引正》里说:“腔有数样,纷纭不类,各方风气所限,有昆山、海盐、余姚、弋阳,杭州。……惟昆山为正声,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。”


魏良辅强调他研究的“昆山腔”是“正声”,他认为这是唐代宫廷音乐的余绪,而非昆山本地的乡野“土产”。

“昆山腔”最早的记录,目前能找到的,是明初的《泾林续记》(周元炜)里,记载的这样一件事:明开国皇帝朱元璋,有一次召见一位一百十几岁的住在昆山的无锡老人周寿谊,和他聊天,“闻昆山腔甚佳,尔亦能讴否?”


如果从有“昆山腔”这个记录算起,到现在就是六百多年。要是从唐黄幡绰所传的算起,那可就是千年以上了。


但是,严格追究起来,昆山腔还不是昆曲,因为它并不具备昆曲的主要特征。昆山腔是南曲的其中一种,南曲整体和北曲比起来,是受到文人士大夫鄙视的,他们斥其为“讹陋”,“平直无意致”。 


古代文人在曲唱上所谓的“讹陋”究竟是什么意思?

原来,中国人对音乐,特别是声乐的审美,在最早的历史文献《尚书》中就规定了。


《尚书·虞书》指出了“律和声”:“若以文章之音韵,同弦管之声曲,则美恶妍蚩,不得顿相乖反。”

就是说汉字音韵和歌唱旋律,要一致,不能反拧着来。这就是中国人后世制作歌曲的“腔格”依据,也是评判歌唱者最重要的审美标准。


到了南北朝时期,这种理念又被进一步的具体化。南朝梁武帝时,官至尚书令的沈约,是当时的文坛领袖,他总结了作诗作文朗朗上口的规律,指出:

“宫商之声有五,文字之别累万,以累万之繁,配五声之约,高下低昂,非?思力所举。”


“夫五色相宣,八音协畅,由乎玄黄律吕,各适物宜。欲使宫羽相变,低昂互节,若前有浮声,则后须切响;一简之内,音韵尽殊,两句之中,轻重悉异。妙达此旨,始可言文。”


什么意思呢?音乐有12356,为五音(南曲里没有半音4和7),古代用“宫商角徵羽”来表示,又与“金木水火土”五色相联系(古籍中“宫商角徵羽”有时也表示声母发声时在口腔不同位置,比如“宫”表示是从喉头发出的那类声母,但上述引文不是此意)。而汉字语言呢,有平上去入四声,每个字还有阴阳之分,这些文字念在口里,与身俱来就带着旋律性,这是中国语言文字独有的,其他国家民族大部分只有升降两调。那么,以汉文字的阴阳四声与音乐的五音相配而形成的声乐,真是千变万幻,趣味无穷。但是这个声乐要让它好听,还要作一番讲究安排,一声高,一声就要低;一声阴,一声就要阳;一声虚,一声就要实,这不就是诗词的平仄格律吗?对,这位政治家、文学家、音韵学家沈约正是诗律的开创者。


古代的诗,从《诗经》开始,就是歌唱的。古代的吟诵和歌唱界限不很分明(不像现代的朗诵和歌唱),就是因为关照到了五音四声的相宜,这是中华文化很独特的一个方面,可惜现在很少有人关注。大学里,文学是中文系,声乐是音乐系,风马牛不相及,能写诗的不会唱,能唱歌的不懂诗。诗乐的传统统统丢光了。


当然,这种诗乐的审美标准是读书人的标准,“雅乐”的标准,体力劳动者兴到之处所唱的山歌、船歌、劳动号子不在此列。


到了元代,政治中心在北方,元明之际的歌唱音乐有北曲和南曲同时并存,演的剧也分为北杂剧和南戏,而以北曲为正宗。昆山腔,是南曲的五种主要声腔的一种。元末明初时,文化人认为北曲比南曲“正宗”,就是因为北曲的创作更加合乎上述规范标准。


直到明中叶的嘉靖年间,有一位名叫魏良辅的中医,江西人,来到太仓(当时属于昆山)住下。魏大夫业余喜欢唱北曲,有一次和名叫王友山的北曲歌唱家较劲比赛,却输他一着,于是改弦更辙,决定研究南曲,但是他对昆山腔等南曲的“讹陋”不满意,就下决心借鉴北曲的规范,吸收其他南曲声腔的优点,对昆山腔进行改革,这一投入,就是十年。


清初的散文家余怀在《寄畅园闻歌记》,记录了这个昆曲历史上重大事件:“良辅初习北曲,绌于北人王友山,退而镂心南曲,足迹不下楼者十年。当是时,南曲率平直无意致,良辅转喉押调,度为新声,疾徐高下,清浊之数一依本宫。”


魏氏不仅度成“新声”,还将他创新的声腔理论化,总结了一系列制曲和唱曲的规则,写成一部书《南词引正》。明代沈宠绥在《度曲须知》:“(魏良辅)愤南曲之讹陋也,尽洗乖声,别开堂奥,调用水磨,拍捱冷板。”


“腔曰昆腔,曲名时曲。声场禀为曲圣,后世依为鼻祖。盖自有良辅,而南词音理已极细密逞妍矣!”


虽然,已经改革后的新声彼时依然被称为“昆腔”,但本质上,已经从原来的“昆山腔”脱胎换骨成为“水磨新声”,即后世所称的“昆曲”了。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事情,距今400多年。


所以,昆曲,不应被看作地方曲种,而是汉民族的至少两千多年歌咏传统的结晶。



三、无锡的昆曲历史

昆曲一经形成,立即风靡开来,当时就有“四方歌曲、必宗吴门”的说法。现在人们往往认为这个“吴门”就是苏州,但是我个人认为,这个吴门,不仅局限于苏州,应指包括无锡在内的吴地核心区。


无锡,古称梁溪,与苏州相邻,是吴文化的发源地,自古以来两地人民来往十分密切,语言、风俗十分相近,无锡的东南角,如东亭、荡口、鸿声、新安一带,人们的口音与苏州方言几乎一样。


无锡和苏州的融合,就拿明太祖朱元璋接见的那位百岁老人周寿谊来说,他就是个无锡人,住在昆山而已;魏良辅的《南词引正》里说到住在昆山千墩的顾坚是唱“昆山腔”的高手,经常与位于昆山巴城的“玉山草堂”里一班文人雅士聚会研曲,并列出三个主要人物名单:顾阿瑛、倪元镇、杨铁笛。其中倪元镇,即大画家倪云林,善唱北曲,是无锡东亭人。杨铁笛是会稽人(今绍兴),当时住在松江,善吹笛唱曲,制曲也很有名。顾阿瑛家里蓄有歌伎,唱南北曲,演歌舞。他们的参与,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昆山腔的雅化。


无锡在明代早中期,私家园林众多,园林蓄养家班成风,和昆山的“玉山草堂”一样,一开始唱的是南北曲。据《锡金识小录》《光绪无锡金匮县志》记载,明正德、嘉靖、万历年间,无锡城里筑园林养家班、有名有姓有资料可稽的缙绅至少20余人,在典籍上记录的数据远超苏州、南京。


看到这样浓厚的曲唱艺术氛围,就不难理解,在魏良辅身边跟随他度曲的,不是一个两个,而是有一个无锡人群体,其中以陈奉萱、潘荆南、顾渭滨、吕起渭等为著名。明代曲评家潘之恒在《鸾啸小品》卷之三《曲派》:“无锡宗魏而艳新声,陈奉萱、潘少泾为其晚劲者。”“尝为曰:锡头昆尾吴为腹,缓急抑扬断复续。”


这里特别指出“宗魏”,说明无锡人的曲唱,是魏良辅嫡传,最忠实的继承者之一。而“锡头”,即指吐字时,以无锡特色的声母为起音(无锡方言,咬字的喷口往往重于别的方言)。


《锡金识小录》卷八《稽逸七》“潘荆南”:“世谓度曲之工始于玉峰,盛于梁溪,谚云‘无锡莫开口’,谓能歌者众也。”


《康熙无锡县志》卷十《风俗》:“自明万历中,邑大姓以梨园之技擅称于时,其人散之四方,各为教师,孳乳既多,流风弥盛。于是少年游冶,亲傅粉墨。”


很快,无锡的曲家就形成了“无锡唱口”,被称为“梁溪风范”。特别是万历年间,从湖广提学副使罢官而归的邹迪光,在惠山下筑“愚公谷”,蓄两部家班,其中一部是女乐,十二个女孩子,还建十二楼以居之,在园子的小山坡上,还种了十二株玉兰树,“株株挺香”。另一部有“优童数十人,皆一时之选”。四百年后的今天,我们依然能在惠山古镇的愚公谷里,见到一株明代的古玉兰,从一个枯朽的根上长出新枝,如今已是亭亭如盖的大树。


邹迪光聘请无锡人?,心血为枯,不敢击节,惟有点头。然此时雁比而坐者,犹存百十人焉。”


这位唱到最后的“一夫”,一位就是无锡人安?吉;一位是常熟人周似虞。冯舒《默庵遗稿》:“安?吉“能歌南曲,自云受之昆山魏良辅,分寸节度,累黍不差”。


又有人评价安?吉的曲唱:“有宫有调”,“每当中秋虎丘曲会坐生公石上开喉一唱,千人石上似寂寂无一人。”安、周的曲唱一直延续到明末。(见李晓:《京昆简史》)


无锡人的曲唱水平高超,胜过了发源地苏州昆山,所以有了康熙九年,散文家余怀在无锡寄畅园听曲后,写下了:“昆曲始于玉峰而盛于梁溪,殆将百年矣,此道不绝如线。”


清代以后,无锡的曲唱,便渐渐不属于舞台上演剧的戏唱,而是以文人清唱为主。如康熙九年,在寄畅园的一次昆曲活动,秦氏家乐五六人,在主人秦松龄的带领下,“乘画舫,抱乐器,凌波而至。”他们与一般戏子的艳丽打扮完全不同,而是身着“青苎衣”,“恂恂如书生”,“列坐文石,或弹或吹,须臾,歌喉乍啭,累累如贯石,行云不流、万籁俱寂。”如此清雅的曲唱活动,令人神往。


无锡在明清时期整整一、二百年的高水平曲唱,使“无锡唱口”誉满天下,孔尚任写的《桃花扇》里,有一句南明皇帝选宫廷昆曲演员的唱词,就是“无锡口,姑苏娇娃”。


四、 天韵社清曲


清代以后,随着朝廷对官绅家班的屡次查禁,无锡地区的家乐慢慢退出历史舞台。训练有素的无锡曲师们,以“清客”身份,有的流入到京城、有的跟随官员散往其他城市。愚公谷早已颓败了,寄畅园在雍正初年被没官,到乾隆时发还,改为“双孝祠”,再也不唱曲了。


早在明末清初,无锡已出现了“曲局”。曲局,是文人们的业余昆曲清唱社团,又称为昆曲的“书房派”,所唱之曲称为“清曲”,与舞台上的“剧曲”相比,在审美要求上更偏向于音韵和腔格的规范。这种形式,实际上是“玉山草堂”文人雅集传统的延续。


清代龚自珍《书金伶》:“大凡江左歌者有二:一曰清曲,一曰剧曲.清曲为雅宴,剧曲为狎游,至严不相犯。”


意思是封建时代,有身份的人家,绝不允许子弟下海演剧,与“戏子”纠缠在一起。


“无锡曲局”的成员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、家境宽绰的文人,他们有各自的职业,业余时间在一起研习昆曲。“无锡曲局”结社坚固,历史悠久,其特色是闲雅整肃,讲究咬字归韵、四声豁落等规范,注重唱品,要求唱曲时必须正襟安坐,注全力于唱之工拙,不得摇曳作姿。有累代传抄的曲谱,在伴奏乐器和技术上也有累代传承的特色。


三百多年来,昆曲的“梁溪风范”在“无锡曲局”这个固定的社团里传承。每一代只指定一位师席,社员习曲规范严格,绝不许任意增损来自传统的唱法,故能传古来稀有之音。


清道光年间,由精于词曲的徐增寿主持社务并教授弟子,到清末同治、光绪年间,社中善度曲者达七八十人,一社容纳不下,分为南北两局,另外还在东亭、八士桥、安镇、石塘湾等处设有分支。曲家吴畹卿即在这个时期继承前辈衣钵,成为杰出的青年曲家。


光绪年间,一批老社员去世,乐述先等社员恐雅乐沦亡,便推举吴畹卿出任“师席”,吴畹卿慨然放弃休息,每天傍晚主持教学活动。


清代末年(1905年),无锡开全国风气之先,城里出现了由士绅们集资修建、向民众免费开放的公园(即今城中公园),为保护无锡文脉,他们捐资建造三间平屋(现同庚厅为其旧址),专给“曲局”开展活动。民国九年(1920年),“曲局”因有书家赠送一块黑底绿字的匾额,上写“天韵”二字,便正式定名为“天韵社”。


二十年代,时局相对稳定,天韵社又迎来短暂的兴旺期,经常与苏州、上海、宜兴的昆曲社团开展交流,国外音乐团体来中国考察音乐的,也被指引到无锡天韵社,欣赏到包括昆曲、古琴、小唱、各类器乐合奏和独奏,以及民间的十番锣鼓、苏南吹打等等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音乐,外国音乐家惊叹于我国音乐的高妙,在上海的英文报纸《大陆报》连发文章表示赞叹,还说“所遇音乐团体,天韵社见称第一”。这段时期,吴畹卿又培养了一批曲唱、曲唱理论研究和乐器伴奏人才,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中国音乐史学家的杨荫浏先生、曹安和先生。到他1927年1月去世,前后主持曲局、天韵社达五十年,1927年犹存20余名社员,咸能精研音律,创造了无锡昆曲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高峰,天韵社此时成为在全国具有较大影响力的、最古老的曲社。


抗战爆发,社员纷纷避难,十年凄苦风雨,不少老社员凋落了。“瓦釜黄钟难识别,为谁三弄落梅花。”抗战胜利后的1948年,社员便着手组织复社,推举了老社员范鸣琴为社长。好景不长,到50年代后又归于沉寂。仅存的几名社员偶尔在私宅里开展曲叙。80年代,无锡还剩两位老社友,沐浴着改革开放初期的料峭春风,到无锡蠡园“雅集”,但在当时并不为世人所闻。


幸运的是,吴畹卿“衣钵弟子”杨荫浏和他的表妹曹安和,在民国时期就已经成长为研究中国传统音乐的知名学者,是“南渡北归”一类的“国器”人物,解放后他们来到北京,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工作。他们始终不忘把天韵社清曲的种子留下来,写了多篇文章,从语言音乐学、伴奏乐器、天韵社曲谱等各个方面记录天韵社的清曲艺术,还为他们的研究生开设昆曲研习班。培养了传人,留下了录音,保留了天韵社清曲这一脉骨血,只等春来花开的那一天。


2013年,无锡一批昆曲爱好者走到一起,终于重新举起天韵社的金字招牌——再次复社了。五年多来,我们把全部业余时间奉献给无锡昆曲,在习曲的同时,研究各种资料,寻访老社员的后人,联系杨、曹二位先生所在的音研所。经过不懈的努力,天韵社传人孙玄龄老师被找到了,天韵社的曲谱从海外回归了,一份份资料被发掘出来,一段段历史被考证出来,一支支曲子被恢复出来。杨曹二位先生埋下的种子终于又开始发芽了。二位老人家在天堂应该会微笑了。


无锡天韵社和宜兴昆曲社清曲同脉,民国以降亲密来往合作。宜兴社自2014年发端举办阳羡曲会,无锡天韵社是最有力的支持合作者,至今已办六届,是目前全国最高水平的曲唱会。每年清明时节,全国曲友从四面八方汇聚宜兴,成为曲界盛事。天韵社挖掘恢复的天韵清曲,在每年的阳羡曲会向全国曲友汇报。


2016年10月,天韵社首次受邀,到北京参加由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主办的全国“雅乐正声”清曲会,并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。2019年6月的端午节,也是全国“非遗日”,我们又受到邀请,将进京参加第九届智化寺音乐文化节,展示古老的天韵社清曲和无锡十番锣鼓。近几年来,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传统音乐学者的关注,因为无锡天韵社在他们的心目中,是有着不同寻常的份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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