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空谷流馨集》书影

七尺场即古代的七尺渡，那里原本有河，在200多年前，河道淤塞，不再有河，留下了七尺渡的地名，又过了100多年，连地名也改了，成了七尺场。到1977年，连七尺场的地名也消失了，成了新街巷。这里现在有钱钟书纪念馆。当年钱基博、钱钟书居住在这里时，结交了一位风雅奇特的邻居汪大铁。钱基博有文记载认识时的情形：

基博住无锡西城之七尺渡，望衡对宇，旧王姓居，亡何告易主，询之汪姓，徒以素简，罕接人事。主人成室，愧未以一刺发也。一日出瞻其门，署联曰：“一年春夏秋冬醉；半世东西南北人。”辞气殊常，知为异人,亟问字呼，乃知主人大铁，工书善治印，藉甚士夫口，固当世有名字者。

这是1934年4月间的事。汪大铁，原名澜，字子东，无锡人。因诵苏东坡诗：“乌府先生铁作肝”，故号大铁。他的祖父玉山翁，以《孔子家语》“与善人居，如入芝兰之室”的谆谆教诲。遵照祖父的遗愿，汪大铁就在无锡城西的西溪七尺渡筑芝兰草堂，吴观岱为之作图，未完成而去世，由吴的弟子诸健秋完成之。图名《芝兰草堂图》。芝兰草堂占地不大，有一副长联形容得很好：“茅屋短篱边，卷帘收燕，依栏调莺，隔水呼鸥，寻蕉覆鹿，苍云息影，此中方是无心甚，玉笛移宫，又歌南浦，邮亭维缆，重渡西泠，轻衫厌扑游尘，十年前事反疑梦；仙人琼楼上，采菊题诗，看花索句，垂杨系马，炊火烹鲈，往日曾论，闲处直须行乐去，清风入手，笑拍洪厓，明月临关，皦开阊阖，小草何如远志，一出山来不自由。”联前有王东墅的说明：“吴中顾良盫观察集张玉田、辛稼轩词句为联，珠玑在手，倜傥不群。大铁见而爱之，属录补壁，即乞正字、慰萱庐主人记于琴川。”

草堂有园，在泥墙荆扉间，辟有局促楼，藏书画典籍，汪大铁自题一联：“堂堂六尺躯，地载天覆，还嫌局促；小小三间屋，听风坐雨，亦足逍遥。”草堂之南，又有屋藏星凤琴，云龙剑，榜为云龙星凤之斋。因从赵古泥石为师，又一室署拜石庐，以寓不忘师门之意。又有短短廊等布置，庭院内杂植花木。又有菜畦，早韭春初，晚菘秋后，更饶野趣。

大铁一度居吴中三多桥畔，榜三多庵，寿石工为书榜额。晚年卜居沪西静安寺相近的说篆旧庐。每逢星期日，与一些文史界老人如郑逸梅等在襄阳公园饮茶谈天，甚是相得。汪大铁早年经商，不废翰墨。他富收藏，有祝允明临洛神赋卷，张夕庵洞庭湖试卷补图，潘西圃墨兰长卷，及明人玉雕东坡泛赤壁图等。后来汪大铁年老有病去世。他的书法神似袁寒云，能作榜书也能作蝇头小楷。他善治印与邓散木同是赵古泥弟子。他的篆刻，白文纵横奇倔，朱文仿古小玺，精妙绝伦。他所交皆一时名流，无锡旧彦有孙寒厓，胡汀鹭，吴稚晖，廉南湖，俞仲还，孙慨翁，丁宝书，王云轩，吴观岱，裘可桴，钱基博等。所交还有于右任、柳亚子、唐云、陈石遗、郑文焯、谢公展、金松岑、瞿兑之等，皆一时名流。他与这些人都有诗文往还，所有赠作由汪大铁的盟弟刘蕙堂辑为《空谷留馨集》一书。当年钱钟书亦与汪大铁有文字之缘。钱钟书在寄诗的同时有短简说明。短简全文如下：“十年不见，八表同昏。昔日望门，今成隔世。去岁舍弟赁庑吴下，与公又结德邻，重拾坠欢，得知迩况。顷幸见怀之什，深情若水，词翰双绝，爱玩无已。弟杜门著书，奋于考据，遂少作诗。别纸录旧作一章，聊将寄意，大作当后和耳。专布，即颂，吟吉。”当时钱钟书在上海正在写作《谈艺录》。除此之外，钱钟书在初识汪大铁时，有诗见赠。《汪子大铁，风雅宜人，大隐在市，东坡所谓粗布大帛，腹有诗书者，仿佛见之，得结芳邻，诗以志幸。》：“买邻端欲卖藏书，喜有高人此结庐。十芴清闲生白室，百函充积草玄居。渐沦风雅君难得，能隐尘嚣我不如。何日江湖偿债了，还乡下泽许同车。”当时汪大铁写了一首和诗。《和作并呈子泉前辈》：“江湖十载为佣书，一夕怀归且结庐。有约循墙问奇字，何幸对宇接高居。羡君玉树排行列，愧我芝兰未必如。愿作公门闲桃李，春风侍席许停车。”从诗中可看出，年轻的钱钟书，他的学问风采已折倒了大铁先生。汪大铁居住在苏州时，钱钟书也有一首诗寄给他，《生日感怀即寄三多厂主人》：“两年闭置等车中，削迹埋名刺少通。浮世光阴驹过隙，平生才气马行空。偶遭花恼颠狂减，无复秋悲感慨工。稍许魏文明我意，只头未白已成翁。”看来两人之间的交情还是不错的。钱基博为汪大铁写了《芝兰草堂图赞》和为大铁母亲写的挽联：“俭德宜家且著青裙贻阃则；沉疴即世却贴素幡辍舂相。”

芝兰草堂今天已荡然无存。

附：邓散木撰《芝兰草堂图记》

苏之无锡，依太湖一角，以山名。山不崇而秀拔，有泉冽中铛鼎。玉川子品之，次为天下二，以泉名。灵秀所毓，才士辈出不衰。顾恺之、王绂、邵宝诸子，其尤著者。位城西镛，有试泉门，其内有西溪，距溪不半里，旧名七尺渡，于明为洫津。今不闻唤渡者百年矣。傍溪泥墙荆扉，自具幽趣者，是为芝兰草堂。主其居者，同门汪大铁子东也。大铁锡人，劬好学，隐于贸迁，布衣帛冠，人不之识，工刻划，与余同出虞山赵夫子门下，精警独到，无与比拟。其人颀硕于思，不事边幅。读五代史人目李先为错安头。余谓大铁足当是。祖若父某某，亦乡佳士，遵善勿失，常诏，厥后必与善人居。故芝兰草堂者，大铁承先志而为之也。屋三楹，中庋鼎彝图籍，为奉亲读书品茗觞咏所。楼于其上而障以栊屋，荣东向翼然，比于廊者，榜曰：局促。敞南牖倚槛，远盼风铃锵戟之浮屠；近盼枯木竹石、修桐短卉。亦时闻静慧寺钟与黉舍之弦诵声。东西楹列庑为短短廊，右榜：曝背。左榜：看月。南出曝背廊，曰拜石庐。大铁从赵夫子石治刻划，榜此志所承也。折东向，面草堂，曰云龙星凤之斋。大铁蓄一剑一琴，曰云龙、星凤，故名。西出看月廊，有敞然西向者为玉船轩，置所获明人玉刻东坡泛赤壁图。而娄东赖墨庐心云刻赋为之记。玉船玲珑，刻赋细于蚊足，亦二难已。大铁工治印，以治印者治草堂，故地虽仄而井然如扩。中庭杂罗卉木，剪沙翼菊，扶藤引萝，兰蕙蘅芷之披拂，可席而坐，筇而立。屋仅三楹，而有楼有堂，有廊有轩，因阻为奥，借曲为远。奉亲于斯，觞咏于斯，岁时集宾客于斯，大铁可谓善养其生者矣。岁辛未，毕列游观之事，志之图而永之征，邦人士歌诗和之，至于累帙，而其同门邓铁为之记。